桓譚馮衍列傳下
宋代:范曄
馬衍 子豹
建武末,上疏自陳曰:
臣伏念高祖之略而陳平之謀,毀之則疏,譽之則親。以文帝以明而魏尚之忠,繩之以法則為罪,施之以德則為功。逮至晚世,董仲舒言道德,見妒于公孫弘,李廣奮節于匈奴,見排于衛青,此忠臣之常所為流涕也。臣衍自惟微賤之臣,上無無知之薦,下無馮唐之說,乏董生之才,寡李廣之勢,而欲免讒口,濟怨嫌,豈不難哉!臣衍之先祖,以忠貞之故,成私門之禍。而臣衍復遭擾攘之時,值兵革之際,不敢回行求時之利,事君無傾邪之謀,將帥無虜掠之心。衛尉陰興,敬慎周密,內自修敕,外遠嫌疑,故敢與交通。興知臣之貧,數欲本業之。臣自惟無三益之才,不敢處三損之地,固讓而不受之,昔在更始,太原執貨財之柄,居蒼卒之間,據位食祿二十余年,而財產歲狹,居處日貧,家無布帛之積,出無輿馬之飾。于今遭清明之時,飭躬力行之秋,而怨仇叢興,譏議橫世。蓋富貴易為善,貧賤難為工也。疏遠垅畝之臣,無望高闕之下,惶恐自陳,以救罪尤。
書奏,猶以前過不用。
衍不得志,退而作賊,又自論曰:
馮子以為夫人之德,不碌碌如玉,落落如石。風興云蒸,一龍一蛇,與道翱翔,與時變化,夫豈守一節哉?用之則行,舍之則臧,進退無主,屈申無常。故曰:“有法無法,因時為業,有度無度,與物趣舍。”常務道德之實,而不求當世之名,闊略杪小之禮,蕩佚人間之事。正身直行,恬然肆志。顧嘗好俶儻之策,時莫能聽用其謀,喟然長嘆,自傷不遭。久棲遲于小官,不得舒其所懷。抑心折節,意凄情悲。夫伐冰之家,不利雞豚之息;委積之臣,不操市井之利。況歷位食祿二十余年,而財產益狹,居處益貧。惟夫君子之仕,行其道也。慮時務者不能興其德,為身求者不能成其功,去而歸家,復羈旅于州郡,身愈據職,家彌窮困,卒離饑寒之災,有喪元子之禍。
先將軍葬渭陵,哀帝之崩也,營之以為園。于是以新豐之東,鴻門之上,壽安之中,地勢高敞,四通廣大,南望酈山,北屬涇渭,東瞰河華,龍門之陽,三晉之路,西顧酆鄗,周秦之丘,客觀之墟,通視千里,覽見舊都, 遂定塋焉。退而幽居。蓋忠臣過故墟而歔欷,孝子入舊室而哀嘆。每念祖考,著盛德于前,垂鴻烈于后,遭時之禍,墳墓蕪穢,春秋蒸嘗,昭穆無列,年衰歲暮,悼無成功,將西田牧肥饒之野,殖生產,修孝道,營宗廟,廣祭祀。然后闔門講習道德,觀覽乎孔老之論,庶幾乎松、喬之福,上隴阪,陟高岡,游精宇宙,流目八纮。歷觀九州山川之體,追覽上古得失之風,愍道陵遲,傷德分崩。夫睹其終必原其始,故存其人而詠其道。疆理九野,經營五山,眇然有思陵云之意。乃作賦自厲,命其篇曰《顯志》。顯志者,言光明風化之情,昭章玄妙之思也。其辭曰:
開歲發春兮,百卉含英。甲子之朝兮,汨吾西征。發軔新豐兮,裴回鎬京。陵飛廉而太息兮,登平陽而懷傷。悲時俗之險厄兮,哀好惡之無常。棄衡石而意量兮,隨風波而飛揚。紛綸流于權利兮,親雷同而妒異;獨耿介而慕古兮,豈時人之所憙?沮先圣之成論兮,名賢之高風;忽道德之珍麗兮,務富貴之樂耽。遵大路而裴回兮,履孔德之窈冥;固眾夫之所眩兮,孰能觀于無形?行勁直以離尤兮,羌前人之所有;內自省而不慚兮,遂定志而弗改。欣吾黨之唐、虞兮,愍吾生之愁勤;聊發憤而揚情兮,將以蕩夫憂心。往者不可攀援兮,來者不可與期;病沒世之不稱兮,愿橫逝而無由。
陟雍畤而消搖兮,超略陽而不反。念人生之不再兮, 悲六親之日遠。 陟九嵕而臨戔嶭兮,聽涇渭之波聲。顧鴻門而歔欷兮,哀吾孤之早零,何天命之不純兮,信吾罪之所生;傷誠善之無辜兮,赍此恨而入冥。嗟我思之不遠兮,豈則事之可悔?雖九死而不眠兮,恐余殃之有再。淚汍瀾而雨集兮,氣滂浡而云披;心怫郁而紆結兮,意沉抑而內悲。
瞰太行之嵯峨兮,觀壺口之崢嶸;悼丘墓之蕪穢兮,恨昭穆之不榮。歲忽忽而日邁兮,壽冉冉其不與;恥功業之無成兮,赴原野而窮處。昔伊尹之干湯兮,七十說而乃信;皋陶釣于雷澤兮,賴虞舜而后親。無二士之遭遇兮,抱忠貞而莫達;率妻子而耕耘兮,委厥美而不伐。韓盧抑而不縱兮,騏驥絆而不試;獨慷慨而遠覽兮,非庸庸之所識。卑衛賜之阜貨兮,高顏回之所慕;重祖考之洪烈兮,故收功于此路。循四時之代謝兮,分五土之刑德;林相麓之所產兮,嘗水泉之所殖。修神農之本業兮,采軒轅之奇策;追周棄之遺教兮,軼范蠡之絕跡。陟隴山以逾望兮,眇然覽于八荒;風波飄其并興兮,情惆悵而增傷。覽河華之泱漭兮,望秦晉之故國。憤馮亭之不遂兮,慍去疾之遭惑。
流山岳而周覽兮,徇碣石與洞庭;浮江河而入海兮,溯淮濟而上征。瞻燕齊之舊居兮,歷宋楚之名都;哀群后之不祀兮,痛列國之為墟。馳中夏而升降兮,路紆軫而多艱;講圣哲之通論兮,心愊憶而紛紜。惟天路之同軌兮,或帝王之異政;堯、舜煥其蕩蕩兮,禹承平而革命。并日夜而幽思兮,終悇憛而洞疑;高陽
譯文
建武末年,馮衍上疏自訴說:臣思高祖的雄才大略及陳平的智謀,如果聽取毀謗,則陳平就會被疏遠,聽取贊譽,陳平就為高祖所親近。以文帝之英明和魏尚之忠誠,繩之以法就成了罪犯,施之以德則成為功臣。
到了晚世,董仲舒講求道德,被公孫弘嫉妒;李廣奮節以抗匈奴,卻被衛青排斥,這都是忠臣時常為之痛哭流涕的悲劇哩。我馮衍自思不過是微賤之臣,上面沒有魏無知的推薦,下面沒有馮唐的勸說,缺乏董仲舒的才學,又沒有李廣的聲勢,而想免于讒口,逃過怨嫌,難道不困難嗎!臣馮衍的先祖馮參,因忠貞不屈,竟釀成私門之禍。而臣馮衍又逢擾攘之時,值兵革之際,不敢茍求時會之利,侍君沒有傾邪之私謀,將帥沒有虜掠之心計。
衛尉陰興,敬慎周密,對內能自加修養整飭,對外能遠避嫌疑,所以我才敢與他交往。陰興知道我貧苦,幾次想遺財為我立基本生業。臣自思自己無“益者三友”之才,不敢處于“損者三友”之地,堅決辭而不受。以前在更始時期,屯兵太原執有貨財的權柄,居倉卒之間,據位食祿二十余年,而財產一年比一年減少,日子一天比一天貧困,家中無布帛之積蓄,出門無輿馬之裝飾。現在遇到清明的時期,整飭自身力行善道之秋,而怨仇叢興,譏議橫流人世。真是富貴容易為善,貧賤難以為工啊。
疏遠垅畝之臣,無望奉職闕庭之下,只是惶恐自陳,以求解救我的罪過。書奏上后,還是因以前的過失而不使用。馮衍不得志,退而作賦,又自評論說:馮子以為人的德行,既不像玉貌碌碌,也不像石形落落。風云興起,一龍一蛇,與道一起翱翔,與時共相變化,豈能拘守一種法度呢?用之則流行,舍之則隱避,進退無主,屈申無常。所以說“:法度是非,都隨時俗,物所趨則法度隨之,物所舍則法度違之。”經常追求道德之實,而不追求當世之名,擺脫微小的禮節,放蕩縱逸人間的事情。修身走正道,安閑縱情快意。曾經喜好卓異的策略,而時代卻不能用謀略,喟然長嘆,自己哀其不遇。長期棲遲于小官,不能展其懷抱。抑制心情屈己下人,意氣凄涼情緒悲痛。那高官厚祿之家,是不求雞豚小利的;積聚之臣,是不操商賈之利的。何況是在位食祿二十多年,而財產越來越少,生活越來越貧困。這是君子在位,行其道哩。謀劃時務的不能興盛其德,為己身求利的不能成就其功。去而歸家,又游蕩寄居于州郡,一身更依賴于職事,家庭更加窮困,于是遭逢饑寒的災難,有長子罹喪之禍。先將軍馮奉世葬在渭陵,哀帝駕崩后,被劃入哀帝義陵塋中。于是以新豐之東,鴻門之上,壽安之中,地勢高而寬敞,四面相通廣大,南望酈山,北屬涇渭,東瞰河華,龍門之南,三晉之路,西顧酆高阝,周秦時期的土山,宮庭廟宇的廢墟,視野廣闊,可看見舊都,于是定為墓地。退下來幽居。
忠臣們經過故墟時要..欷哀嘆,孝子進入舊室就悲傷嘆息。每念祖宗,樹立盛德于前,垂大功業于后世,遭時局之禍,墳墓蕪穢,春秋祭祀,父南子北排列紊亂。年老歲暮,哀悼功業不成,將向西面肥沃富饒的田野放牧,繁殖生產,修理孝道,經營宗廟,廣開祭祀。然后關門講習道德,觀覽孔子老子的言論,也許可以享受赤松子和王子喬的洪福。登上隴阪,登上高岡,游精宇宙,極目天地之外。細看九州山川之體勢,追溯上古得失之風氣,憫道之陵遲,傷德之分崩離析。大凡看到其終必須考察其原始,所以存其人而詠其道。界正九州之野,往來五岳之山,隱隱約約有超越云霄的意境。于是作賦以自厲,命其篇曰《顯志》,顯志,就是說光明風化之情,昭彰玄妙之思哩。顯宗即位,又有許多人說馮衍文過其實,于是廢于家中。馮衍娶北地任氏女為妻,強悍妒忌,不準馮衍養小老婆,兒女常汲水舂米操持家務,老了竟將其驅逐,于是坎坷窮困于一時。然而心有大志,不憂愁于貧賤。在家曾慷慨嘆道:“馮衍從小經明賢教導,經歷過顯要位置,掌過印綬,高舉符節奉使,不求茍得,常有飛越云霄的志向。三公的顯貴,千金的巨富,不合于我的志愿,我是不屑于獲得的。貧而不衰,賤而不恨,年齡雖已衰弱委頓,也要還保持著名賢的作風。
修養道德于臨死之前,以完成自己的身名,為后世所效法。”家居貧困年老,在家去世。所著《賦》、《誄》、《銘》、《說》、《問交》、《德誥》、《慎情》、《書記說》、《自序》、《官錄說》、《策》五十篇,肅宗很重視這些文章。子馮豹。

范曄
范曄(公元398年—公元445年),字蔚宗,南朝宋史學家,順陽(今河南淅川南)人。官至左衛將軍,太子詹事。宋文帝元嘉九年(432年),范曄因為“左遷宣城太守,不得志,乃刪眾家《后漢書》為一家之作”,開始撰寫《后漢書》,至元嘉二十二年(445年)以謀反罪被殺止,寫成了十紀,八十列傳。原計劃作的十志,未及完成。今本《后漢書》中的八志三十卷,是南朝梁劉昭從司馬彪的《續漢書》中抽出來補進去的。其中《楊震暮夜卻金》已編入小學教材,《強項令》選入中學教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