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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施潤澤灘闕遇友

　　還帶曾消縱理紋，返金種得桂枝芬。

　　從來陰騭能回福，舉念須知有鬼神。

　　這首詩引著兩個古人陰騭的故事。第一句說：“還帶曾消縱理紋。”乃唐朝晉公裴度之事。那裴度未遇時，一貧如洗，功名蹭蹬，就一風(fēng)鑒，以決行藏。那相士說：“足下功名事，且不必問。更有句話，如不見怪，方敢直言。”斐度道：“小生因在迷途，故求指示，豈敢見怪！”相士道：“足下螣蛇縱理紋入口，數(shù)年之間，必致餓死溝渠。”連相錢俱不肯受。裴度是個知命君子，也不在其意。

　　一日，偶至香山寺閑游。只見供卓上光華耀目，近前看時，乃是一圍寶帶。裴度檢在手中，想道：“這寺乃冷落所在，如何卻有這條寶帶？”翻閱了一回，又想道：“必有甚貴人，到此禮佛更衣。祗候們不小心，遺失在此，定然轉(zhuǎn)來尋覓。”乃坐在廓廡下等候。不一時，見一女子走入寺來，慌慌張張，徑望殿上而去。向供卓上看了一看，連聲叫苦，哭倒于地。裴度走向前問道：“小娘子因何恁般啼泣？”那女子道：“妾父被人陷于大辟，無門伸訴。妾日至此懇佛陰祐，近日幸得從輕贖鍰。妾家貧無措，遍乞高門，昨得一貴人矜憐，助一寶帶。

　　妾以佛力所致，適攜帶呈于佛前，稽首叩謝。因贖父心急，竟忘收此帶，倉忙而去。行至半路方覺。急急趕來取時，已不知為何人所得。今失去這帶，妾父料無出獄之期矣！”說罷又哭。裴度道：“小娘子不必過哀，是小生收得，故在此相候。”

　　把帶遞還。那女子收淚拜謝：“請問姓字，他日妾父好來叩謝。”

　　裴度道：“小娘子有此冤抑，小生因在貧鄉(xiāng)，不能少助為愧。

　　還人遺物，乃是常事，何足為謝！”不告姓名而去。

　　過了數(shù)日，又遇向日相士，不覺失驚道：“足下曾作何好事來？”裴度答云：“無有。”相士道：“足下今日之相，比先大不相牟。陰德紋大見，定當(dāng)位極人臣，壽登耄耋，富貴不可勝言。”斐度當(dāng)時猶以為戲語。后來果然出將入相，歷事四朝，封為晉國公，年享上壽。有詩為證：縱理紋生相可憐，香山還帶竟安然。

　　淮西蕩定功英偉，身系安危三十年。

　　第二句說是：“返金種得桂枝芬。”乃五代竇禹鈞之事。那竇禹鈞，薊州人氏，官為諫議大夫，年三十而無子。夜夢祖父說道：“汝命中已該絕嗣，壽亦只在明歲。及早行善，或可少延。”禹鈞唯唯。他本來是個長者，得了這夢，愈加好善。

　　一日薄暮，于延慶寺側(cè)，拾得黃金三十兩、白金二百兩。至次日清早，便往寺前守候。少頃，見一后生涕泣而來。禹鈞迎住問之。后生答道：“小人父親身犯重罪，禁于獄中，小人遍懇親知，共借白金二百兩、黃金三十兩。昨?qū)⑷ペH父，因主庫者不在而歸，為親戚家留款，多吃了杯酒，把東西遺失。

　　今無以贖父矣！”竇公見其言已合銀數(shù)，乃袖中摸出還之，道：“不消著急，偶爾拾得在此，相候久矣。”這后生接過手，打開看時，分毫不動，叩頭泣謝。竇公扶起，分外又贈銀兩而去。其他善事甚多，不可枚舉。一夜，復(fù)夢祖先說道：“汝合無子無壽。今有還金陰德種種，名掛天曹，特延算三紀(jì)，賜五子顯榮。”竇公自此愈積陰功，后果連生五子：長儀，次儼，三侃，四偁，五僖，俱仕宋為顯官。竇公壽至八十二，沐浴相別親戚，談笑而卒。安樂老馮道有詩贈之云：燕山竇十郎，教子有義方。

　　靈椿一株老，丹桂五枝芳。

　　說話的，為何道這兩樁故事？只因亦有一人曾還遺金，后來雖不能如二公這等大富大貴，卻也免了一個大難，享個大大家事。正是：種瓜得瓜，種豆得豆。一切禍福，自作自受。

　　說這蘇州府吳江縣離城七十里，有個鄉(xiāng)鎮(zhèn)，地名盛澤，鎮(zhèn)上居民稠廣，土俗淳樸，俱以蠶桑為業(yè)。男女勤謹，絡(luò)緯機抒之聲，通宵徹夜。那市上兩岸綢絲牙行，約有千百余家，遠近村坊織成綢匹，俱到此上市。四方商賈來收買的，蜂攢蟻集，挨擠不開，路途無佇足之隙；乃出產(chǎn)錦繡之鄉(xiāng)，積聚綾羅之地。江南養(yǎng)蠶所在甚多，惟此鎮(zhèn)處最盛。有幾句口號為證：東風(fēng)二月暖洋洋，江南處處蠶桑忙。蠶欲溫和桑欲干，明如良玉發(fā)奇光。繰成萬縷千絲長，大筐小筐隨絡(luò)床。美人抽繹沾唾香，一經(jīng)一緯機杼張。咿咿軋軋諧宮商，花開錦簇成匹量。莫憂八口無餐糧，朝來鎮(zhèn)上添遠商。

　　且說嘉靖年間，這盛澤鎮(zhèn)上有一人，姓施名復(fù)，渾家喻氏，夫妻兩口，別無男女。家中開張綢機，每年養(yǎng)幾筐蠶兒，妻絡(luò)夫織，甚好過活。這鎮(zhèn)上都是溫飽之家，織下綢匹，必積至十來匹，最少也有五六匹，方才上市。那大戶人家積得多的便不上市，都是牙行引客商上門來買。施復(fù)是個小戶兒，本錢少，織得三四匹，便去上市出脫。一日，已積了四匹，逐匹把來方方折好，將個布袱兒包裹，一徑來到市中。只見人煙輳集，語話喧闐，甚是熱鬧。施復(fù)到個相熟行家來賣，見門首擁著許多賣綢的，屋里坐下三四個客商。主人家貼在柜身里，展看綢匹，估喝價錢。施復(fù)分開眾人，把綢遞與主人家。主人家接來，解開包袱，逐匹翻看一過，將秤準(zhǔn)了一準(zhǔn)，喝定價錢，遞與一個客人道：“這施一官是忠厚人，不耐煩的，把些好銀子與他。”那客人真?zhèn)€只揀細絲稱準(zhǔn)，付與施復(fù)。施復(fù)自己也摸出等子來準(zhǔn)一準(zhǔn)，還覺輕些，又爭添上一二分，也就罷了。討張紙包好銀子，放在兜肚里，收了等子包袱，向主人家拱一拱手，叫聲有勞，轉(zhuǎn)身就走。

　　行不上半箭之地，一眼覷見一家街沿之下，一個小小青布包兒。施復(fù)趲步向前，拾起袖過，走到一個空處，打開看時，卻是兩錠銀子，又有三四件小塊，兼著一文太平錢兒。把手攧一攧，約有六兩多重。心中歡喜道：“今日好造化！拾得這些銀子，正好將去湊做本錢。”連忙包好，也揣在兜肚里，望家中而回。一頭走，一頭想：“如今家中見開這張機，盡勾日用了。有了這銀子，再添上一張機，一月出得多少綢，有許多利息。這項銀子，譬如沒得，再不要動他。積上一年，共該若干，到來年再添上一張，一年又有多少利息。算到十年之外，便有千金之富。那時造什么房子，買多少田產(chǎn)。”正算得熟滑，看看將近家中，忽地轉(zhuǎn)過念頭，想道：“這銀兩若是富人掉的，譬如牯牛身上拔根毫毛，打什么緊，落得將來受用；若是客商的，他拋妻棄子，宿水餐風(fēng)，辛勤掙來之物，今失落了，好不煩惱！如若有本錢的，他拚這帳生意扯直，也還不在心上；儻然是個小經(jīng)紀(jì)，只有這些本錢，或是與我一般樣苦掙過日，或賣了綢，或脫了絲，這兩錠銀乃是養(yǎng)命之根，不爭失了，就如絕了咽喉之氣，一家良善，沒甚過活，互相埋怨，必致鬻身賣子，儻是個執(zhí)性的，氣惱不過，骯臟送了性命，也未可知。我雖是拾得的，不十分罪過，但日常動念，使得也不安穩(wěn)。就是有了這銀子，未必真?zhèn)€便營運發(fā)積起來。一向沒這東西，依原將就過了日子。不如原往那所在，等失主來尋，還了他去，到得安樂。”隨復(fù)轉(zhuǎn)身而去，正是：多少惡念轉(zhuǎn)善，多少善念轉(zhuǎn)惡。

　　勸君諸善奉行，但是諸惡莫作。

　　當(dāng)下施復(fù)來到拾銀之處，靠在行家柜邊，等了半日，不見失主來尋。他本空心出門的，腹中漸漸饑餓，欲待回家吃了飯再來，猶恐失主一時間來，又不相遇，只得忍著等候。少頃，只見一個村莊后生，汗流滿面，闖進行家，高聲叫道：“主人家，適來銀子忘記在柜上，你可曾檢得么？”主人家道：“你這人好混帳！早上交銀子與了你，這時節(jié)卻來問我，你若忘在柜上時，莫說一包，再有幾包也有人拿去了。”那后生連把腳跌道：“這是我的種田工本，如今沒了，卻怎么好？”施復(fù)問道：“約莫有多少？”那后生道：“起初在這里賣的絲銀六兩二錢。”施復(fù)道：“把什么包的？有多少件數(shù)？”那后生道：“兩整錠，又是三四塊小的，一個青布銀包包的。”施復(fù)道：“恁樣，不消著急。我拾得在此，相候久矣。”便去兜肚里摸出來，遞與那人。那人連聲稱謝，接過手，打開看時，分毫不動。

　　那時往來的人，當(dāng)做奇事，擁上一堆，都問道：“在那里拾的？”施復(fù)指道：“在這階沿頭拾的。”那后生道：“難得老哥這樣好心，在此等候還人。若落在他人手里，安肯如此！如今到是我拾得的了。情愿與老哥各分一半。”施復(fù)道：“我若要，何不全取了，卻分你這一半？”那后生道：“既這般，送一兩謝儀與老哥買果兒吃。”施復(fù)笑道：“你這人是個呆子！六兩三兩都不要，要你一兩銀子何用！”那后生道：“老哥，銀子又不要，何以相報？”眾人道：“看這位老兄，是個厚德君子，料必不要你報。不若請到酒肆中吃三杯，見你的意罷了。”

　　那后生道：“說得是。”便來邀施復(fù)同去。施復(fù)道：“不消得，不消得，我家中有事，莫要擔(dān)閣我工夫。”轉(zhuǎn)身就走。那后生留之不祝眾人道：“你這人好造化！掉了銀子，一文錢不費，便撈到手。”那后生道：“便是，不想世間原有這等好人。”把銀包藏了，向主人說聲打攪，下階而去。眾人亦贊嘆而散。也有說：“施復(fù)是個呆的，拾了銀子不會將去受用，卻呆站著等人來還。”也有說：“這人積此陰德，后來必有好處。”不題眾人。

　　且說施復(fù)回到家里，渾家問道：“為甚么去了這大半日？”

　　施復(fù)道：“不要說起，將到家了，因著一件事，復(fù)身轉(zhuǎn)去，擔(dān)閣了這一回。”渾家道：“有甚事?lián)w？”施復(fù)將還銀之事，說向渾家。渾家道：“這件事也做得好。自古道：‘橫財不富命窮人。’儻然命里沒時，得了他反生災(zāi)作難，到未可知。”施復(fù)道：“我正為這個緣故，所以還了他去。”當(dāng)下夫婦二人，不以拾銀為喜，反以還銀為安。衣冠君子中，多有見利忘義的，不意愚夫愚婦到有這等見識。

　　從來作事要同心，夫唱妻和種德深。

　　萬貫錢財如糞土，一分仁義值千金。

　　自此之后，施復(fù)每年養(yǎng)蠶，大有利息，漸漸活動。那育蠶有十體、二光、八宜等法，三息五廣之忌。第一要擇蠶種。蠶種好，做成繭小而明厚堅細，可以繅絲。如蠶種不好，但堪為綿纊，不能繅絲，其利便差數(shù)倍。第二要時運。有造化的，就蠶種不好，依般做成絲繭；若造化低的，好蠶種，也要變做綿繭。北蠶三眠，南蠶俱是四眠。眠起飼葉，各要及時。又蠶性畏寒怕熱，惟溫和為得候。晝夜之間，分為四時。

　　朝暮類春秋，正晝?nèi)缦模钜谷缍收{(diào)護最難。江南有謠云：做天莫做四月天，蠶要溫和麥要寒。

　　秧要日時麻要雨，采桑娘子要晴干。

　　那施復(fù)一來蠶種揀得好，二來有些時運，凡養(yǎng)的蠶，并無一個綿繭，繅下絲來，細員勻緊，潔凈光瑩，再沒一根粗節(jié)不勻的。每筐蠶，又比別家分外多繅出許多絲來。照常織下的綢拿上市去，人看時光彩潤澤，都增價競買，比往常每匹平添錢方銀子。因有這些順溜，幾年間，就增上三四張綢機，家中頗頗饒裕。里中遂慶個號兒叫做施潤澤。卻又生下一個兒子，寄名觀音大士，叫做觀保，年才二歲，生得眉目清秀，到好個孩子。

　　話休煩絮。那年又值養(yǎng)蠶之時，才過了三眠，合鎮(zhèn)闕了桑葉，施復(fù)家也只勾兩日之用，心下慌張，無處去買。大率蠶市時，天色不時陰雨，蠶受了寒濕之氣，又食了冷露之葉，便要僵死，十分之中，就只好存其半。這桑葉就有余了。那年天氣溫暖，家家無恙，葉遂短闕。且說施復(fù)正沒處買桑葉，十分焦躁，忽見鄰家傳說洞庭山余下桑葉甚多，合了十來家過湖去買。施復(fù)聽見，帶了些銀兩，把被窩打個包兒，也來趁船。這時已是未牌時候，開船搖櫓，離了本鎮(zhèn)。過了平望，來到一個鄉(xiāng)村，地名灘闕。這去處在太湖之傍，離盛澤有四十里之遠。天已傍晚，過湖不及，遂移舟進一小港泊住，穩(wěn)纜停橈，打點收拾晚食，卻忘帶了打火刀石。眾人道：“那個上涯去取討個火種便好？”施復(fù)卻如神差鬼使一般，便答應(yīng)道：“待我去。”取了一把麻骨，跳上岸來。見家家都閉著門兒。你道為何天色未晚，人家就閉了門？那養(yǎng)蠶人家，最忌生人來沖。從蠶出至成繭之時，約有四十來日，家家緊閉門戶，無人往來。任你天大事情，也不敢上門。

　　當(dāng)下施復(fù)走過幾家，初時甚以為怪，道：“這些人家，想是怕鬼拖了人去，日色還在天上，便都閉了門。”忽地想起道：“呸！自己是老看蠶，到忘記了這取火乃養(yǎng)蠶家最忌的。卻兜攬這帳！如今那里去討？”欲待轉(zhuǎn)來，又想道：“方才不應(yīng)承來，到也罷了，若空身回轉(zhuǎn)，教別個來取得時，反是老大沒趣；或者有家兒不養(yǎng)蠶的也未可知。”依舊又走向前去。只見一家門兒半開半掩。他也不管三七廿一，做兩步跨到檐下，卻又不敢進去。站在門外，舒頸望著里邊，叫聲：“有人么？”里邊一個女人走出來，問道：”什么人？”施復(fù)滿面陪著笑道：“大娘子，要相求個火兒。”婦人道：“這時節(jié)，別人家是不肯的。只我家沒忌諱。便點個與你也不妨得。”施復(fù)道：“如此，多謝了！”即將麻骨遞與，婦人接過手，進去點出火來。施復(fù)接了，謝聲打攪，回身便走。走不上兩家門面，背后有人叫道：“那取火的轉(zhuǎn)來，掉落東西了。”施復(fù)聽得，想道：“卻不知掉了甚的？”又復(fù)走轉(zhuǎn)去。婦人說道：“你一個兜肚落在此了。”遞還施復(fù)。施復(fù)謝道：“難得大娘子這等善心。”

　　婦人道：“何足為謝！向年我丈夫在盛澤賣絲，落掉六兩多銀子，遇著個好人拾得，住在那里等候。我丈夫?qū)とィ獠粍樱褋磉€了，連酒也不要吃一滴兒。這樣人方是真正善心人！”施復(fù)見說，卻與他昔年還銀之事相合，甚是駭異，問道：“這事有幾年了？”婦人把指頭扳算道：“已有六年了。”施復(fù)道：“不瞞大娘子說，我也是盛澤人，六年前也曾拾過一個賣絲客人六兩多銀子，等候失主來尋，還了去。他要請我，也不要吃他的。但不知可就是大娘子的丈夫？”婦人道：“有這等事！待我教丈夫出來，認一認可是？”施復(fù)恐眾人性急，意欲不要，不想手中麻骨火將及點完，乃道：“大娘子，相認的事甚緩，求得個黃同紙去引火時，一發(fā)感謝不荊”婦人也不回言，徑往里邊去了。頃刻間，同一個后生跑出來。彼此睜眼一認，雖然隔了六年，面貌依然。正是昔年還銀義士。正是：一葉浮萍歸大海，人生何處不相逢。

　　當(dāng)下那后生躬身作揖道：“常想老哥，無從叩拜，不想今日天賜下顧。”施復(fù)還禮不迭。二人作過揖，那婦人也來見個禮。后生道：“向年承老哥厚情，只因一時倉忙，忘記問得尊姓大號住處。后來幾遍到貴鎮(zhèn)賣絲，問主人家，卻又不相認。

　　四面尋訪數(shù)次，再不能遇見，不期到在敝鄉(xiāng)相會。請里面坐。”

　　施復(fù)道：“多承盛情垂念，但有幾個朋友，在舟中等候火去作晚食，不消坐罷。”后生道：“何不一發(fā)請來？”施復(fù)道：“豈有此理！”后生道：“既如此，送了火去來坐罷。”便教渾家取個火來，婦人即忙進去。后生問道：“老哥尊姓大號？今到那里去？”施復(fù)道：“小子姓施名復(fù)，號潤澤。今因缺了桑葉，要往洞庭山去買。”后生道：“若要桑葉，我家盡有，老哥今晚住在寒舍，讓眾人自去。明日把船送到宅上，可好么？”施復(fù)見說他家有葉，好不歡喜，乃道：“若宅上有時，便省了小子過湖，待我回覆眾人自去。”婦人將出火來，后生接了，說：“我與老哥同去。”又分付渾家，快收拾夜飯。

　　當(dāng)下二人拿了火來至船邊，把火遞上船去。眾人一個個眼都望穿，將施復(fù)埋怨道：“討個火什么難事！卻去這許多時？”

　　施復(fù)道：“不要說起，這里也都看蠶，沒處去討。落后相遇著這位相熟朋友，說了幾句話，故此遲了，莫要見怪！”又道：“這朋友偶有葉余在家中，我已買下，不得相陪列位過湖了。

　　包袱在艙中，相煩拿來與我。”眾人檢出付與。那后生便來接道：“待我拿罷！”施復(fù)叫道：“列位，暫時拋撇，歸家相會。”

　　別了眾人，隨那后生轉(zhuǎn)來，乃問道：“適來忙促，不曾問得老哥貴姓大號。”答道：“小子姓朱名恩，表德子義。”施復(fù)道：“今年貴庚多少？”答道：“二十八歲。”施復(fù)道：“恁樣，小子叨長老哥八年！”又問：“令尊令堂同居么？”朱恩道：“先父棄世多年，止有老母在堂，今年六十八歲了，吃一口長素。”

　　二人一頭說，不覺已至門首。朱恩推開門，請施復(fù)屋里坐下。那卓上已點得燈燭。朱恩放下包裹道：“大嫂快把茶來。”

　　聲猶未了，渾家已把出兩杯茶，就門簾內(nèi)遞與朱恩。朱恩接過來，遞一杯與施復(fù)，自己拿一杯相陪，又問道：“大嫂，雞可曾宰么？”渾家道：“專等你來相幫。”朱恩聽了，連忙把茶放下，跳起身要去捉雞。原來這雞就罩在堂屋中左邊。施復(fù)即上前扯住道：“既承相愛，即小菜飯兒也是老哥的盛情，何必殺生！況且此時雞已上宿，不爭我來又害他性命，于心何忍！”朱恩曉得他是個質(zhì)直之人，遂依他說，仍復(fù)坐下道：“既如此說，明日宰來相請。”叫渾家道：“不要宰雞了，隨分有現(xiàn)成東西，快將來吃罷，莫餓壞了客人。酒燙熱些。”

　　施復(fù)道：“正是忙日子，卻來蒿惱。幸喜老哥家沒忌諱還好。”朱恩道：“不瞞你說，舊時敝鄉(xiāng)這一帶，第一忌諱是我家，如今只有我家無忌諱。”施復(fù)道：“這卻為何？”朱恩道：“自從那年老哥還銀之后，我就悟了這道理。凡事是有個定數(shù)，斷不由人，故此絕不忌諱，依原年年十分利息。乃知人家都是自己見神見鬼，全不在忌諱上來。妖由人興，信有之也。”

　　施復(fù)道：“老哥是明理之人，說得極是。”朱恩又道：“又有一節(jié)奇事，常年我家養(yǎng)十筐蠶，自己園上葉吃不來，還要買些。

　　今年看了十五筐，這園上桑又不曾增一棵兩棵，如今夠了自家，尚余許多，卻好又濟了老哥之用。這桑葉卻像為老哥而生，可不是個定數(shù)？”施復(fù)道：“老哥高見，甚是有理。就如你我相會，也是個定數(shù)。向日你因失銀與我識面，今日我亦因失物，尊嫂見還。方才言及前情，又得相會。”朱恩道：“看起來，我與老哥乃前生結(jié)下緣分，才得如此。意欲結(jié)為兄弟，不知尊意若何？”施復(fù)道：“小子別無兄弟，若不相棄，可知好哩。”當(dāng)下二人就堂中八拜為交，認為兄弟。施復(fù)又請朱恩母親出來拜見了。朱恩重復(fù)喚渾家出來，見了結(jié)義伯伯。一家都歡歡喜喜。

　　不一時，將出酒肴，無非魚肉之類。二人對酌。朱恩問道：“大哥有幾位令郎？”施復(fù)答道：“只有一個，剛才二歲，不知賢弟有幾個？”朱恩道：“止有一個女兒，也才二歲。”便教渾家抱出來，與施復(fù)觀看。朱恩又道：“大哥，我與你兄弟之間，再結(jié)個兒女親家何如？”施復(fù)道：“如此最好，但恐家寒攀陪不起。”朱恩道：“大哥何出此言！”兩下聯(lián)了姻事，愈加親熱。杯來盞去，直飲至更余方止。

　　朱恩尋扇板門，把凳子兩頭閣著，支個鋪兒在堂中右邊，將薦席鋪上。施復(fù)打開包裹，取出被來丹好。朱恩叫聲安置，將中門閉上，向里面去了。施復(fù)吹息燈火，上鋪臥下，翻來覆去，再睡不著。只聽得雞在籠中不住吱吱喳喳，想道：“這雞為甚么只管咭+F？”約莫一個更次，眾雞忽然亂叫起來，卻像被什么咬住一般。施復(fù)只道是黃鼠狼來偷雞，霍地立起身，將衣服披著急來看這雞。說時遲，那時快，才下鋪，走不上三四步，只聽得一時響亮，如山崩地裂，不知甚東西打在鋪上，把施復(fù)嚇得半步也走不動。

　　且說朱恩同母親渾家正在那里飼蠶，聽得雞叫，也認做黃鼠狼來偷，急點火出來看。才動步，忽聽見這一響，驚得跌足叫苦道：“不好了！是我害了哥哥性命也！怎么處？”飛奔出來。母妻也驚駭，道：“壞了，壞了！”接腳追隨。朱恩開了中門，才跨出腳，就見施復(fù)站在中間，又驚又喜道：“哥哥，險些兒嚇殺我也！虧你如何走得起身，脫了這禍？”施復(fù)道：“若不是雞叫得慌，起身來看，此時已為虀粉矣。不知是甚東西打?qū)⑾聛恚俊敝於鞯溃骸澳耸且桓囕S閣在上邊，不知怎地卻掉下來？”將火照時，那扇門打得粉碎，凳子都跌倒了。

　　車軸滾在壁邊，有巴斗粗大。施復(fù)看了，伸出舌頭縮不上去。

　　此時朱恩母妻見施復(fù)無恙，已自進去了。那雞也寂然無聲。朱恩道：“哥哥起初不要殺雞，誰想就虧他救了性命。”二人遂立誓戒了殺生。有詩為證：昔聞楊寶酬恩雀，今見施君報德雞。

　　物性有知皆似此，人情好殺復(fù)何為？

　　當(dāng)下朱恩點上燈燭，卷起鋪蓋，取出稻草，就地上打個鋪兒與施復(fù)睡了。到次早起身，外邊卻已下雨。吃過早飯，施復(fù)便要回家。朱恩道：“難得大哥到此！須住一日，明早送回。”

　　施復(fù)道：“你我正在忙時，總?cè)涣暨@一日，各不安穩(wěn)，不如早些得我回去，等在閑時，大家寬心相敘幾日。”朱恩道：“不妨得！譬如今日到洞庭山去了，住在這里話一日兒。”朱恩母親也出來苦留，施復(fù)只得住下。到已牌時分，忽然作起大風(fēng)，揚沙拔木，非常利害。接著風(fēng)就是一陣大雨。朱恩道：“大哥，天遣你遇著了我，不去得還好。他們過湖的，有些擔(dān)險哩。”

　　施復(fù)道：“便是。不想起這等大風(fēng)，真?zhèn)€好怕人子！”那風(fēng)直吹至晚方息。雨也止了。施復(fù)又住了一宿，次日起身時，朱恩桑葉已采得完備。他家自有船只，都裝好了。吃了飯，打點起身。施復(fù)意欲還他葉錢，料道不肯要的，乃道：“賢弟，想你必不受我葉錢，我到不虛文了。但你家中脫不得身，送我去便擔(dān)閣兩日工夫，若有人顧一個搖去，卻不兩便？”朱恩道：“正要認著大哥家中，下次好來往，如何不要我去？家中也不消得我。”施復(fù)見他執(zhí)意要去，不好阻擋，遂作別朱恩母妻，下了船。朱恩把船搖動，剛過午，就到了盛澤。

　　施復(fù)把船泊住，兩人搬桑葉上岸。那些鄰家也因昨日這風(fēng)，卻擔(dān)著愁擔(dān)子，俱在門首等侯消息，見施復(fù)到時，齊道：“好了，回來也！”急走來問道：“他們那里去了不見？共買得幾多葉？”施復(fù)答道：“我在灘闕遇著親戚家，有些余葉送我，不曾同眾人過湖。”眾人俱道：“好造化，不知過湖的怎樣光景哩？”施復(fù)道：“料然沒事。”眾人道：“只愿如此便好。”

　　施復(fù)就央幾個相熟的，將葉相幫搬到家里，謝聲有勞，眾人自去。渾家接著，道：“我正在這里憂你，昨日恁樣大風(fēng)，不知如何過了湖？”施復(fù)道：“且過來見了朱叔叔，慢慢與你細說。”朱恩上前深深作揖，喻氏還了禮。施復(fù)道：“賢弟請坐，大娘快取茶來，引孩子來見丈人。”喻氏從不曾見過朱恩，聽見叫他是賢弟，又稱他是孩子丈人，心中惑突，正不知是兀誰，忙忙點出兩杯茶，引出小廝來。施復(fù)接過茶，遞與朱恩，自己且不吃茶，便抱小廝過來，與朱恩看。朱恩見生得清秀，甚是歡喜，放下茶，接過來抱在手中。這小廝卻如相熟的一般，笑嘻嘻全不怕生。施復(fù)向渾家說道：“這朱叔叔便是向年失銀子的，他家住在灘闕。”喻氏道：“原來就是向年失銀的。如何卻得相遇？”施復(fù)乃將前晚討火落了兜肚，因而言及，方才相會留住在家，結(jié)為兄弟。又與兒女聯(lián)姻，并不要宰雞，虧雞警報，得免車軸之難。所以不曾過湖，今日將葉送回。前后事細細說了一遍。喻氏又驚又喜，感激不盡，即忙收拾酒肴款待。

　　正吃酒間，忽聞得鄰家一片哭聲。施復(fù)心中怪異，走出來問時，卻是昨日過湖買葉的翻了船，十來個人都淹死了，只有一個人得了一塊船板，浮起不死，虧漁船上救了回來報信，施復(fù)聞得，吃這驚不小，進來學(xué)向朱恩與渾家聽了，合掌向天稱謝，又道：“若非賢弟相留，我此時亦在劫中矣。”朱恩道：“此皆大哥平昔好善之報，與我何干！”施復(fù)留朱恩住了一宿。到次早，朝膳已畢，施復(fù)道：“本該留賢弟閑玩幾日，便是曉得你家中事忙，不敢擔(dān)誤在此。過了蠶事，然后來相請。”朱恩道：“這里原是不時往來的，何必要請。”施復(fù)又買兩盒禮物相送。朱恩卻也不辭，別了喻氏，解纜開船。施復(fù)送出鎮(zhèn)上，方才分手。正是：只為還金恩義重，今朝難舍弟兄情。

　　且說施復(fù)是年蠶絲利息比別年更多幾倍，欲要又添張機兒，怎奈家中窄隘，擺不下機床。大凡人時運到來，自然諸事遇巧。施復(fù)剛愁無處安放機床，恰好間壁鄰家住著兩間小房，連年因蠶桑失利，嫌道住居風(fēng)水不好，急切要把來出脫，正湊了施復(fù)之便。那鄰家起初沒售主時，情愿減價與人。及至施復(fù)肯與成交，卻又道方員無真假，比原價反要增厚，故意作難刁蹬，真徵個心滿意足，方才移去。那房子還拆得如馬坊一般。

　　施復(fù)一面喚匠人修理，一而擇吉鋪設(shè)機床，自己將把鋤頭去墾機坑。約摸鋤了一尺多深，忽鋤出一塊大方磚來，揭起磚時，下面圓圓一個壇口，滿滿都是爛米。施復(fù)說道：“可惜這一壇米，如何卻埋在地下？”又想道：“上邊雖然爛了，中間或者還好。”丟了鋤頭，把手去捧那爛米，還不上一寸，便露出一搭雪白的東西來。舉目看時，不是別件，卻是腰間細兩頭趽，湊心的細絲錠兒。施復(fù)欲待運動，恐怕被匠人們撞見，沸揚開去，急忙原把土泥掩好，報知渾家。直至晚上，匠人去后，方才搬運起來，約有千金之?dāng)?shù)。夫妻們好不歡喜！施復(fù)因免了兩次大難，又得了這注財鄉(xiāng)，愈加好善。凡力量做得的好事，便竭力為之；做不得的，他也不敢勉強，因此里中隨有長者之名。夫妻依舊省吃儉用，晝夜?fàn)I運。不上十年，就長有數(shù)千金家事。又買了左近一所大房居住，開起三四十張綢機，又討幾房家人小廝，把個家業(yè)收拾得十分完美。兒子觀保，請個先生在家，教他讀書，取名德胤，行聘禮定了朱恩女兒為媳。俗語說得好：六親合一運。那朱恩家事也頗頗長起。二人不時往來，情分勝如嫡親。

　　話休煩絮。且說施復(fù)新居房子，別屋都好，惟有廳堂攤塌壞了，看看要倒，只得興工改造。他本寒微出身，辛苦作家慣了，不做財主身分，日逐也隨著做工的搬瓦弄磚，拿水提泥。眾人不曉得他是勤儉，都認做借意監(jiān)工，沒一個敢怠惰偷力。工作半月有余，擇了吉日良機，立柱上梁。眾匠人都吃利市酒去了，止存施復(fù)一人，兩邊檢點，柱腳若不平準(zhǔn)的，便把來墊穩(wěn)。看到左邊中間柱腳歪料，把磚去墊。偏有這等作怪的事，左墊也不平，右墊又不穩(wěn)，索性拆開來看，卻原來下面有塊三角沙石，尖頭正向著上邊，所以墊不平。乃道：“這些匠工精鳥帳！這塊石怎么不去了，留在下邊？”便將手去一攀，這石隨手而起。拿開石看時，到吃一驚！下面雪白的一大堆銀子，其錠大小不一；上面有幾個一樣大的，腰間都束著紅絨，其色甚是鮮明。又喜又怪。喜的是得這一大注財物，怪的是這幾錠紅絨束的銀子，他不知藏下幾多年了，顏色還這般鮮明。當(dāng)下不管好歹，將衣服做個兜兒，抓上許多，原把那塊石蓋好，飛奔進房，向床上倒下。喻氏看見，連忙來問：“是那里來的？”施復(fù)無暇答應(yīng)，見兒子也在房中，即叫道：“觀保快同我來！”口中便說，腳下亂跑。喻氏即解其意。父子二人來至外邊，教兒子看守，自己分幾次搬完。這些匠人酒還吃未完哩。

　　施復(fù)搬完了，方與渾家說知其故。夫妻三人好不喜！把房門閉上，將銀收藏，約有二千余金。紅絨束的，止有八錠，每錠準(zhǔn)準(zhǔn)三兩。收拾已完，施復(fù)要拜天地，換了巾帽長衣，開門出來。那些匠人，手忙腳亂，打點安柱上梁。見柱腳倒亂，乃道：“這是誰個弄壞了？又要費一番手腳。”施復(fù)道：“你們墊得不好，須還要重整一整。”工人知是家長所為，誰敢再言。

　　流水自去收拾，那曉其中奧妙。施復(fù)仰天看了一看，乃道：“此時正是卯時了，快些豎起來。”眾匠人聞言，七手八腳。一會兒便安下柱子，抬梁上去。里邊托出一大盤拋梁饅首，分散眾人。鄰里們都將著果酒來與施復(fù)把盞慶賀。施復(fù)因掘了藏，愈加快活，分外興頭，就吃得個半醺。正是：人逢喜事精神爽，月到中秋分外明。

　　施復(fù)送客去后，將巾帽長衣脫下，依原隨身短衣，相幫眾人。到巳牌時分，偶然走至外邊，忽見一個老兒龐眉白發(fā)，年約六十已外，來到門首，相了一回，乃問道：“這里可是施家么？”施復(fù)道：“正是，你要尋那個？”老兒道：“要尋你們家長，問句話兒。”施復(fù)道：“小子就是。老翁有甚話說？請里面坐了。”那老兒聽見就是家主，把他上下只管瞧看，又道：“你真?zhèn)€是么？”施復(fù)笑道：“我不過是平常人，那個肯假！”老兒舉一舉手，道：“老漢不為禮了，乞借一步話說。”拉到半邊，問道：“宅上可是今日卯時上梁安柱么？”施復(fù)道：“正是。”

　　老兒又道：“官人可曾在左邊中間柱下得些財采？”施復(fù)見問及這事，心下大驚，想道：“他卻如何曉得？莫不是個仙人！”

　　因道著心事，不敢隱瞞，答道：“果然有些。”老兒又道：“內(nèi)中可有八個紅絨束的錠么？”施復(fù)一發(fā)駭異，乃道：“有是有的，老翁何由知得這般詳細？”老兒道：“這八錠銀子，乃是老漢的，所以知得。”施復(fù)道：“既是老翁的，如何卻在我家柱下？”

　　那老兒道：“有個緣故。老漢叫做薄有壽，就住在黃江南鎮(zhèn)上，止有老荊兩口，別無子女。門首開個糕餅饅頭等物點心鋪子，日常用度有余，積至三兩，便傾成一個錠兒。老荊孩子氣，把紅絨束在中間，無非尊重之意。因墻卑室淺，恐露人眼目，縫在一個暖枕之內(nèi)，自謂萬無一失。積了這幾年，共得八錠，以為老夫妻身后之用，盡有余了。不想今早五鼓時分，老漢夢見枕邊走出八個白衣小廝，腰間俱束紅絳，在床前商議道：‘今日卯時，盛澤施家豎柱安梁，親族中應(yīng)去的，都已到齊了。我們也該去矣。’有一個問道：‘他們都在那一個所在？’一個道：‘在左邊中間柱下。’說罷，往外便走。有一個道：‘我們住在這里一向，如不別而行，覺道忒薄情了。’遂俱復(fù)轉(zhuǎn)身向老漢道：‘久承照管，如今卻要拋撇，幸勿見怪！’那時老漢夢中，不認得那八個小廝是誰，也不曉得是何處來的，問他道：‘八位小官人是幾時來的？如何都不相認？’小廝答道：‘我們自到你家，與你只會得一面，你就把我們撇在腦后，故此我們便認得你，你卻不認得我。’又指腰間紅絳道：‘這還是初會這次，承你送的，你記得了么？’老漢一時想不著幾時與他的，心中止掛欠無子，見其清秀，欲要他做個干兒，又對他道：‘既承你們到此，何不住在這里，父子相看，幫我做個人家？怎么又要往別處去？’八個小廝笑道：‘你要我們做兒子，不過要送終之意。但我們該旺處去的。你這老官兒消受不起。’道罷，一齊往外而去。老漢此時覺道睡在床上，不知怎地身子已到門首，再三留之，頭也不回，惟聞得說道：‘天色晏了，快走罷。’一齊亂跑。老漢追將上去，被草根絆了一交，驚醒轉(zhuǎn)來，與老荊說知，因疑惑這八錠銀子作怪。到早上拆開枕看時，都已去了。欲要試驗此夢，故特來相訪，不想果然。”

　　施復(fù)聽罷，大驚道：“有這樣奇事！老翁不必?zé)溃业嚼锩鎭碜！北±系溃骸斑@事已驗，不必坐了。”施復(fù)道：“你老人家許多路來，料必也餓了，見成點心吃些去也好。”這薄老兒見留他吃點心，到也不辭，便隨進來。只見新豎起三間堂屋，高大寬敞，木材巨壯，眾匠人一個個乒乒乓乓，耳邊惟聞斧鑿之聲，比平常愈加用力。你道為何這般勤謹？大凡新豎屋那日，定有個犒勞筵席，利市賞錢。這些匠人打點吃酒要錢，見家主進來，故便假殷勤討好。薄老兒看著如此熱鬧，心下嗟嘆道：“怪道這東西歉我消受他不起，要望旺處去，原來他家恁般興頭！咦，這銀子卻也勢利得狠哩！”不一時，來至一小客座中，施復(fù)請他坐下，急到里邊向渾家說知其事。喻氏亦甚怪異，乃對施復(fù)道：“這銀子既是他送終之物，何不把來送還，做個人情也好。”施復(fù)道：“正有此念，故來與你商量。”

　　喻氏取出那八錠銀子，把塊布包好。施復(fù)袖了，分付討些酒食與他吃，復(fù)到客座中摸出包來，道：“你看，可是那八錠么？”薄老兒接過打開一看，分毫不差，乃道：“正是這八個怪物！”那老兒把來左翻右相，看了一回，對著銀子說道：“我想你縫在枕中，如何便會出來？黃江涇到此有十里之遠，人也怕走，還要趁個船兒，你又沒有腳，怎地一回兒就到了這里？”口中便說，心下又轉(zhuǎn)著苦掙之難，失去之易，不覺眼中落下兩點淚來。施復(fù)道：“老翁不必心傷！小子情愿送還，贈你老人家百年之用。”薄老道：“承官人厚情。但老漢無福享用，所以走了。今若拿去，少不得又要走的，何苦討恁般煩惱吃！”施復(fù)道：“如今乃我送你的，料然無妨。”薄老只把手來搖道：“不要，不要！老漢也是個知命的，勉強來，一定不妙。”施復(fù)因他堅執(zhí)不要，又到里邊與渾家商議。喻氏道：“他雖不要，只我們心上過意不去。”又道：“他或者消受這十錠不起，一二錠量也不打緊。”施復(fù)道：“他執(zhí)意一錠也不肯要。”喻氏道：“我有個道理在此。把兩錠裹在饅頭里，少頃送與他作點心，到家看見，自然罷了，難道又送來不成？”施復(fù)道：“此見甚妙。”

　　喻氏先支持酒肴出去。薄老坐了客位，施復(fù)對面相陪。薄老道：“沒事打攪官人，不當(dāng)人子！”施復(fù)道：“見成菜酒，何足掛齒！”當(dāng)下三杯兩盞，吃了一回。薄老兒不十分會飲，不覺半醉。施復(fù)討飯與他吃飯，將要起身作謝，家人托出兩個饅頭。施復(fù)道：“兩個粗點心，帶在路上去吃。”薄老道：“老漢酒醉飯飽，連夜飯也不要吃了，路上如何又吃點心？”施復(fù)道：“總不吃，帶回家去便了。”薄老兒道：“不消得，不消得！

　　老漢家中做這項生意的，日逐自有，官人留下賞人罷。”施復(fù)把來推在袖里道：“我這饅頭餡好，比你鋪中滋味不同。將回去吃，便曉得。”那老兒見其意殷勤，不好固辭，乃道：“沒甚事到此，又吃又袖，罪過，罪過！”拱拱手道：“多謝了！”

　　往外就走。施復(fù)送出門前，那老兒自言自語道：“來便來了，如今去不知可就有便船？”施復(fù)見他醉了，恐怕遺失了這兩個饅頭，乃道：“老翁，不打緊，我家有船，教人送你回去。”那老兒點頭道：“官人，難得你這樣好心！可知有恁般造化！”施復(fù)喚個家人，分忖道：“你把船送這大伯子回去，務(wù)要送至家中，認了住處，下次好去拜訪。”家人應(yīng)諾。

　　薄老兒相辭下船，離了鎮(zhèn)上，望黃江涇而去。那老兒因多了幾杯酒，一路上問長問短，十分健談。不一時已到，將船泊住，扶那老兒上岸，送到家中。媽媽接著，便問：“老官兒，可有這事么？”老兒答道：“千真萬真。”口中便說，卻去袖里摸出那兩個饅頭，遞與施復(fù)家人道：“大官宅上事忙，不留吃茶了，這饅頭轉(zhuǎn)送你當(dāng)茶罷。”施家人答道：“我官人特送你老人家的，如何卻把與我？”薄老道：“你官人送我，已領(lǐng)過他的情了。如今送你，乃我之情，你不必固拒。”家人再三推卻不過，只得受了，相別下船，依舊搖回。到自己河下，把船纜好，拿著饅頭上岸。恰好施復(fù)出來，一眼看見，問道：“這饅頭我送薄老官的，你如何拿了回來？”答道：“是他轉(zhuǎn)送小人當(dāng)茶，再三推辭不脫，勉強受了他的。”施復(fù)暗笑道：“原來這兩錠銀那老兒還沒福受用，卻又轉(zhuǎn)送別人。”想道：“或者到是那人造化，也未可知。”乃分忖道：“這兩個饅頭滋味，比別的不同，莫要又與別人！”答應(yīng)道：“小人曉得。”

　　那人來到里邊尋著老婆，將饅頭遞與，還未開言說是那里來的，被伙伴中叫到外邊吃酒去了。原來那人已有兩個兒女，正害著疳膨食積病癥。當(dāng)下婆娘接在手中，想道：“若被小男女看見，偷去吃了，到是老大利害，不如把去大娘換些別樣點心哄他罷。”即便走來向主母道：“大娘，丈夫適才不知那里拿這兩個饅頭，我想小男女正害肚腹病，儻看見偷吃了，這病卻不一發(fā)加重！欲要求大娘換甚不傷脾胃的點心哄那兩個男女。”說罷，將饅頭放在卓上。喻氏不知其細，遂揀幾件付與他去，將饅頭放過。少頃，施復(fù)進來，把薄老轉(zhuǎn)與家人饅頭之事，說向渾家，又道：“誰想到是他的造化！”喻氏聽了，乃知把來換點心的就是，答道：“元來如此，卻也奇異！”便去拿那兩個饅頭，遞與施復(fù)道：“你拍這饅頭來看。”

　　施復(fù)不知何意，隨手拍開，只聽得卓上當(dāng)?shù)囊豁懀e目看時，乃是一錠紅絨束的銀子，問道：“饅頭如何你又取了他的？”喻氏將那婆娘來換點心之事說出。夫妻二人，不勝嗟嘆。方知銀子趕人，麾之不去；命里無時，求之不來。施復(fù)因憐念薄老兒，時常送些錢米與他，到做了親戚往來。死后，又買塊地兒殯葬。后來施德胤長大，娶朱恩女兒過門，夫妻孝順。施復(fù)之富，冠于一鎮(zhèn)。夫婦二人，各壽至八十外，無疾而終。至今子孫蕃衍，與灘闕朱氏世為姻誼云。有詩為證：六金還取事雖微，感德天心早鑒知。

　　灘闕巧逢恩義報，好人到底得便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