黃耆建中湯證(附列門人治驗)
近代:曹穎甫
王女士
初診 經(jīng)停九月,咳嗆四月,屢醫(yī)未效。按診脈象虛數(shù),舌苔薄膩,每日上午盜汗淋漓,頭暈,心悸,胸悶,脅痛,腹痛喜按,食少喜嘔,夜寐不安,咳則并多涎沫。證延已久,自屬纏綿。擬先治其盜汗,得效再議。
川桂枝(一錢) 大白芍(二錢) 生甘草(八分) 生姜(一片) 紅棗(四枚) 粽子糖(四枚) 全當歸(二錢) 花龍骨(四錢先煎) 煅牡蠣(四錢先煎)
【按】病者王女士為友人介紹來診者,年齡十六,經(jīng)停始于今春,迄今約九月矣。詰其所以,答謂多進果品所致。察其皮色無華,咳嗆不已,緩步上梯,竟亦喘息不止。他狀悉如脈案所列,蓋流俗所謂干血癆也。曾歷訪中西名醫(yī),遍求村野丹方,顧病勢與日俱增,未如之何焉。余初按其脈,即覺細數(shù)特甚。按表計之,每分鐘得一百四十余至,合常人之脈搏恰強二倍。依舊說,此為木火刑金,兇象也。依新說,肺病貧血甚者,脈管縮小故也,其預后多不良云云。據(jù)述在家終日蜷臥被中。如是則惡寒稍瘥。余相對之頃,實難下藥。乃默思本證之癥結有三:經(jīng)停不行,其一也;肺病而咳,其二也;腹痛惡寒而盜汗,其三也。將用攻劑以通其經(jīng)乎,則腹無癥瘕,如虛不受劫何?將用肺藥以止其咳乎,則癆菌方滋,如頑不易摧何?無已,姑治其腹痛惡寒而盜汗,用當歸建中湯合桂枝龍骨牡蠣法,疏極輕之量以與之。棕子糖者,即飴糖所制,糖果店所售,較用飴糖為便捷,此吾師法也。病家持此方箋以購藥,藥鋪中人又笑曰糖可以為藥,此醫(yī)可謂幽默矣。越三日,病者來覆診,喜出望外,欣然告謝。
二診 三進輕劑當歸建中湯加龍骨牡蠣,盜汗已除十之三四,腹痛大減,惡風已罷,胸中舒適,脈數(shù)由百四十次減為百二十次,由起伏不定轉為調勻有序,大便較暢,咳嗽亦較稀,頭暈心悸略瘥。前方尚合,惟量究嫌輕。今加重與之,俟盜汗悉除,續(xù)謀通經(jīng)。
炙黃耆(三錢) 川桂枝(錢半) 肉桂心(二分) 炙甘草(錢半) 大白芍(三錢) 全當歸(四錢) 生姜(二片) 紅棗(八枚) 粽子糖(六枚) 龍骨(六錢先煎) 牡蠣(八錢先煎)
【按】病者曰:“吾初每夜稍稍動作,即覺喘息不勝,自服前方三小時后,喘息即定,雖略略行動,無損矣。三服之后,恙乃大減。向吾進飯半盅,今已加至一全盅矣?!庇喑跻詾楦雇瓷远ǎ礊橛泄Γ灰饪人砸嗖?,脈搏反減而調。
又越三日,病者來三診,神色更爽于前,扶梯而上,已無甚喘急之狀。詢之,答謂盜汗悉除。惡風已罷,日間喜起坐,不嗜臥矣。飯量由一盅加至一盅有半。而其最佳之象,則尤為脈數(shù)由百二十至,減為百十有四至,咳嗽亦大稀,舌苔漸如常人。余乃改用潤肺養(yǎng)陰寧咳化痰之劑,如象貝、杏仁、款冬、紫苑、麥冬、沙參之屬。五劑竟無進退。后有老醫(yī)詔余曰:子之棄建中而用貝杏者,誤也。若是之證,當換箋不換方,雖服之百日,不厭其久也。余謹志而謝之。
于此有一重要問題之發(fā)生,不容擱置而勿論焉,問題維何?即所謂陽虛虛勞,陰虛虛勞之辨是也。后賢多謂古時所患虛勞多屬陽虛虛勞,宜建中劑。今世所患虛勞,多屬陰虛虛勞,宜養(yǎng)陰劑。二者誤用,禍如反掌云云。而《蘭臺軌范》之說,則較為近理。《軌范》曰:“古人所云虛勞,皆是純虛無陽之證,與近日之陰虛火旺,吐血咳嗽者,正相反,誤治必斃。今日吐血咳嗽之病,乃血證,雖有似虛勞,其實非虛勞也?!庇衷唬骸靶〗ㄖ袦侮幒査ブ搫冢c陰虛火旺之病相反,庸醫(yī)誤用,害人甚多,此咽干口燥,乃津液少,非有火也。”又湯本氏云:“余往年誤認師論及諸家學說,用黃耆建中劑于肺結核。常招失敗。當時學識尚淺,不知其故。及讀《蘭臺軌范》諸書,乃始曉然。懼后之人蹈余覆轍,故表而出之,蓋膠飴性大溫,有助長炎癥之弊。芍藥之收斂,又有抑遏皮膚肺腸腎臟排泄機能之作用。故誤用本方于肺結核時,一方面助長炎癥,他方面阻止結核菌毒素之排泄,故令病勢增惡耳?!?/p>
按以上諸家之說,誠足為吾人參考之資,請重以余淺薄之經(jīng)驗衡之。本案王女士所患之病,確為肺結核,使湯本氏之說而信,又安能六服輕劑建中湯,而得大效耶?推求其得效之故何在,亦無非此肺結核者,適有建中湯之證耳。使其無建中湯證,則其不效,當如湯本氏所期矣。誠以結核之范圍至廣,結核之病期至久,其間變化萬端,豈某一方所能主治,又豈必無某一方所適治之證?故曰建中湯不得治肺結核,猶曰桂枝湯不能治太陽病,(適為脈緊無汗之麻黃證)其失維一。
至《軌范》所云陰虛火旺,吐血咳嗽,確為肺痿,為肺癰,為血證,要略自有正治。請檢本書肺癰案所載,即可得其一隅。其案內(nèi)附記之曹夫人惡寒盜汗,與陽虛虛勞幾無以異。然卒能以甘寒之藥愈之,其不混淆為一者,辨證之功也。后人誤稱此等證亦曰虛勞,于是有陽虛虛勞,陰虛虛勞之辨。實則古今人同有此所謂二種虛勞之證,后人既誤其名稱,復化其藥味,馴至古今判然,學者大惑。負整理中醫(yī)之責者,又安可不揭其秘也哉?
曹穎甫曰:通俗醫(yī)界莫不知培土生金之說,然往往不能用之適當者,不通仲師之醫(yī)理故也。夫陽浮陰弱則汗自出,汗常出則脾病,而肺亦病。肺病則氣短矣,汗常出則惡風矣,故桂枝湯本方原為扶脾陽作用,仲師不曰系在太陰乎?病積既久,脾陽益虛,肝膽之氣乘之,乃至胸脅腹中俱病,故加飴糖以補脾,飴糖者麥精所煎也。但使脾陽既動,飲食入胃,自能暢適。當歸黃耆亦補脾之藥也,加龍骨牡蠣,則《金匱》虛勞盜汗之方治也。要而言之,不過是培土生金之用。茍得其精理所在,幸無為群言所亂也。
【又按】本案拙見意謂肺癆病者確有時屬建中湯證,而譚次仲先生之卓識,則更進一步,確定建中湯為治虛癆之主方,且闡述其義,無不與西醫(yī)學相吻合。其言曰:“蓋治肺癆,最重要的對癥療法為健胃與營養(yǎng),以使體重增加,肺之局部癥狀,因而輕快之一法??肌督饏T?虛勞篇》,首立小建中湯。本湯以桂枝生姜為君,此即西藥中所謂芳香辛辣之健胃劑也。方中配以飴糖,即西藥中之滋養(yǎng)品也。三味均西醫(yī)所同備者。而證以中醫(yī)之解釋,亦無絲毫違異焉。陳修園云:建中者,建立其中氣也。尤在涇云:治虛勞而必以建中者,何也?蓋中者,脾胃也。蓋虛勞不足,納谷者昌,故必立其中氣,中氣之立,必以建中也。余謂古人以建中湯謂健胃劑,此非其明證歟?且桂枝之芳香,能緩解氣管支神經(jīng)之痙攣,有排痰鎮(zhèn)咳之效,已于痰飲篇之苓桂術甘湯開其端,所以仲景立小建中湯為治虛勞之主方也(但痰多者嫌其太甜,燥多者嫌其太熱,可用他藥代之,而師其健胃營養(yǎng)之法可也)。其余若發(fā)熱盜汗,失精夢交,則有二加龍牡湯,及桂枝加龍牡湯,失眠則有酸棗仁湯,腰痛有腎氣丸,補虛有黃耆建中湯,此皆仲圣治虛勞之正法,俱載《金匱?虛勞篇》中。考西醫(yī)對肺結核之藥物療法,若合符節(jié)焉?!?/p>
(見《中西醫(yī)藥》二卷二期)高瞻遠矚,彌足欽也!
曹穎甫
曹穎甫(1866~1937)近代醫(yī)家。名家達,字尹孚,號鵬南,晚署拙巢老人。江蘇江陰人。早歲舉孝廉,房師秦芍舫,邃文學又知醫(yī)。后入南菁書院,山長黃以周為漢學大師兼擅醫(yī)學,師承有自,遂精其學,詩文書畫俱佳,治學之余治醫(yī),專宗仲景。1927年遷上海行醫(yī),任上海同仁輔堂診務及上海中醫(yī)專門學校教務長。八一三事變后避居故鄉(xiāng),因拒絕出任維持會會長而被日寇殺害。其治醫(yī),早年研讀張志聰所注《傷寒論》并以大承氣證初試獲效,篤用仲景方治病。臨證四十余年,效驗卓著,主張研究經(jīng)方,并以之作為學習中醫(yī)學術基本知識,是近代經(jīng)方大家,然不反對時方。對西洋醫(yī)學,因知識局限,以致附會下焦即輸尿管、上中焦即胸中淋巴系統(tǒng)等。撰有《曹穎甫醫(yī)案》(1925年)、《經(jīng)方實驗錄》(1937年),是其一生臨床應用經(jīng)方治病經(jīng)驗之總結,由其學生姜佐景整理刊行。另撰有《傷寒發(fā)微》(1931年),以經(jīng)釋經(jīng),精深允當;《金匱發(fā)微》(1931年),提要鉤玄,解釋周詳。尚有《丁甘仁先生作古紀念錄》(1927年)。門生章次公、姜佐景等繼其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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