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樓曲
金朝:元好問
游絲落絮春漫漫,西樓曉晴花作團。
樓中少婦弄瑤瑟,一曲未終坐長嘆。
去年與郎西入關,春風浩蕩隨金鞍。
今年區馬妾東還,零落芙蓉秋水寒。
并刀不剪東流水,湘竹年年淚痕紫。
海枯石爛兩鴛鴦,只合雙飛便雙死。
重城車馬紅塵起,乾鵲無端為誰喜?鏡中獨語人不知,欲插花枝淚如洗。
[ 思念 ]
《西樓曲》賞析
這是一首春閨懷遠之作。它描繪了一個少婦對在外為官的丈夫的深切思念。
全詩十六句,四句寫一層意思。首四句描繪自然景色,引出抒情主人公。“游絲落絮春漫漫,西樓曉晴花作團。”時近暮春,和煦的陽光,溫柔的春風,閃亮的蛛網游絲慵懶地輕輕飄蕩。楊花和柳絮,漫天飛舞。此刻,飛檐凌翹的西樓,在晨光的照耀下,如新浴紅妝的少女,在雕欄玉砌的花壇中,亭亭玉立。樓前樓后,花團錦簇,競相開放,爭奇斗艷。接著,詩人將鏡頭焦點由樓外自然景色轉向女主人公:“樓中少婦弄瑤瑟,一曲未終坐長嘆。”靜靜的高樓,清雅的閨房,少婦在獨自撥弄著琴弦。然而一曲未終,卻罷手停弦,忽然長吁短嘆起來。她有何心事?這里暫時沒有明說,但我們從那“游絲”二句的描繪中似乎已可略窺其心緒了。滿園花開,姹紫嫣紅,紅樓聳立,美若仙僮。這如詩如畫的良辰美景,正該是情侶相攜、柳下細語、花前歡歌談笑的時刻。然而,女主人公卻獨自躲在寂寞深閨之中。她大約正是怕見花落淚,聞鳥驚心吧。那游絲就像她那飄忽不定的心緒,那漫漫飛絮就如她那揮之不去的愁情。
次四句,是女主人公的內心獨白:“去年與郎西入關,春風浩蕩隨金鞍。今年匹馬妾東還,零落芙蓉秋水寒。”去年的春天,自己與為官顯赫的丈夫相攜西入關,是何等的歡快愜意;今年,自己卻獨自一人東還,是何等的孤獨寂寞。這里“春風浩蕩”既是自然的描繪,更是心理情緒的寫照。它寫出了丈夫的仕途順利,春風得意;寫出了夫婦相親相愛充滿了柔情蜜意的深厚愛戀。“零落芙蓉秋水寒”一句,初看不通。今年正當春光明媚,何以能有秋水之寒?若是秋水,那又必是去年了。其實,讀詩大可不必過于拘泥。此句與其說是景色的描繪,倒毋如說是純然的心境寫照,她形單影孤,怎會不生心緒寒涼之悲?“去年”與“今年”相互對比映襯,更覺眼前境況的難堪。她此時大約從心底也會自然而然地生發出“悔教夫婿覓封侯”之慨吧。
怨歸怨,悔歸悔,但夫妻的愛戀卻心心相印,山水難以隔斷。時光越流逝,恩愛越深摯:“并刀不剪東流水,湘竹年年淚痕紫。海枯石爛兩鴛鴦,只合雙飛便雙死。”并州的剪刀,鋒利無比,天下聞名,但卻剪不斷那向東流淌的江水;娥皇女英,萬里尋夫,至湘江驚聞舜噩耗,頓時玉淚如傾。至今湘竹之上,仍留有她們的斑斑淚痕,年年生新竹,淚痕萬古存。海可枯,石可爛,與夫君的深情永不變啊!她早就下了決心,在天便為比翼鳥,在地愿為連理枝,生生死死志不渝。這四句,連用幾個形象生動的比喻和古代關于愛情忠貞的典故,表達出了女主人公對丈夫的一片熾熱深情,帶有濃郁的民歌風味,語言樸實,感情真摯,抒發自然。
最后四句,描繪了春閨思夫中的一個小場面:“重城車馬紅塵起,乾鵲無端為誰喜?鏡中獨語人不知,欲插花枝淚如洗。”疊關重城處忽有高軒奔馳而來,遠望騰起了團團塵埃。聽到喜鵲的叫聲,她想到“乾鵲噪而行人至”(《西京雜記》三)的諺語。于是急忙攬鏡自照,喃喃獨語:“大概是夫君今天回來吧!”于是整妝簪花,不自主地涌出了滾滾的熱淚。這四句,寫少婦的動作,純用白描手法,但卻極為傳神地刻畫出了她那精微細膩的心理活動。“重城”離“西樓”一定不會太近,否則就不會只見車馬不見人了。見重城滾起紅塵,不禁激動不已,可知少婦絕非偶爾抬頭放眼,而是整日登樓極目,盼望著丈夫早日歸來,因而見重城紅塵而垂淚。“乾鵲無端為誰喜?”內涵豐富,感情復雜,既是設問,又是反問。由此可知,她看到“重城車馬紅塵起”的情景已經不止一次,但是“千車過盡皆不是”,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望,因而,今天對于那重城車馬是否是丈夫真的歸來并無完全的自信與把握。但她又是多么盼望這次確實是丈夫真的歸來啊。因而她以半猜度半渴盼的語氣發問:如果不是夫君歸來,那喜鵲哪里會平白無故地登枝報喜呢?她對喜鵲的叫聲那樣重視,那樣敏感,不也恰恰說明了她每時每刻都在渴盼著夫君的早歸嗎?“鏡中獨語”寫出了她激動難以控制的情態。獨語而“人不知”——別人不知她在喃喃地說些什么。實際上,恐怕連她自己也難以說清她在說些什么,用什么樣的語言來形容此時此刻的復雜心境。對如愿的渴望,對失望的恐懼,交織在一起,悲喜交加,于是為迎接丈夫而來的鮮花還未簪上發鬢,已是涕泗橫流了。
此詩意境新美,語言平易,有民歌風味,而又比一般民歌技高一籌。其好處全在不把意境寫盡、情思吐完,這樣就能給讀者留下更多回味的余地。
元好問,字裕之,號遺山,太原秀容(今山西忻州)人;系出北魏鮮卑族拓跋氏,元好問過繼叔父元格;七歲能詩,十四歲從學郝天挺,六載而業成;興定五年(1221)進士,不就選;正大元年(1224 ),中博學宏詞科,授儒林郎,充國史院編修,歷鎮平、南陽、內鄉縣令。八年(1231)秋,受詔入都,除尚書省掾、左司都事,轉員外郎;金亡不仕,元憲宗七年卒于獲鹿寓舍;工詩文,在金元之際頗負重望;詩詞風格沉郁,并多傷時感事之作。其《論詩》絕句三十首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頗有地位;作有《遺山集》又名《遺山先生文集》,編有《中州集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