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兩漢:王充
盛夏之時(shí),雷電擊折樹木,發(fā)壞室屋,俗謂天取龍,謂龍藏於樹木之中,匿於屋室之間也,雷電擊折樹木,發(fā)壞屋室,則龍見於外。龍見,雷取以升天。世無愚智賢不肖,皆謂之然。如考實(shí)之,虛妄言也。
夫天之取龍何意邪?如以龍神為天使,猶賢臣為君使也,反報(bào)有時(shí),無為取也。如以龍遁逃不還,非神之行,天亦無用為也。如龍之性當(dāng)在天,在天上者固當(dāng)生子,無為復(fù)在地。如龍有升降,降龍生子於地,子長(zhǎng)大,天取之,則世名雷電為天怒,取龍之子,無為怒也。且龍之所居,常在水澤之中,不在木中屋間。何以知之?叔向之母曰:“深山大澤,實(shí)生龍蛇?!眰髟唬骸吧街缕涓撸朴昶鹧?。水致其深,蛟龍生焉。”傳又言:“禹渡於江,黃龍負(fù)船。”“荊次非渡淮,兩龍繞舟?!薄皷|海之上,有A丘欣,勇而有力,出過神淵,使御者飲馬,馬飲因沒。欣怒,拔劍入淵追馬,見兩蛟方食其馬,手劍擊殺兩蛟。”由是言之,蛟與龍常在淵水之中,不在木中屋間明矣。在淵水之中,則魚鱉之類。魚鱉之類,何為上天?天之取龍,何用為哉?如以天神乘龍而行,神恍惚無形,出入無間,無為乘龍也。如仙人騎龍,天為仙者取龍,則仙人含天精氣,形輕飛騰,若鴻鵠之狀,無為騎龍也。世稱黃帝騎龍升天,此言蓋虛,猶今謂天取龍也。
且世謂龍升天者,必謂神龍。不神,不升天;升天,神之效也。天地之性,人為貴,則龍賤矣。貴者不神,賤者反神乎?如龍之性有神與不神,神者升天,不神者不能。龜蛇亦有神與不神,神龜神蛇,復(fù)升天乎?且龍稟何氣而獨(dú)神?天有倉(cāng)龍、白虎、硃鳥、玄武之象也,地亦有龍、虎、鳥、龜之物。四星之精,降生四獸?;ⅧB與龜不神,龍何故獨(dú)神也?人為倮蟲之長(zhǎng),龍為鱗蟲之長(zhǎng)。俱為物長(zhǎng),謂龍升天,人復(fù)升天乎?龍與人同,獨(dú)謂能升天者,謂龍神也。世或謂圣人神而先知,猶謂神龍能升天也。因謂圣人先知之明,論龍之才,謂龍升天,故其宜也。
天地之間,恍惚無形,寒暑風(fēng)雨之氣乃為神。今龍有形,有形則行,行則食,食則物之性也。天地之性,有形體之類,能行食之物,不得為神。何以言之,龍有體也。傳曰:“鱗蟲三百,龍為之長(zhǎng)?!饼垶轺[蟲之長(zhǎng),安得無體?何以言之,孔子曰:“龍食於清,游於清。龜食於清;游於濁;魚食於濁,游於濁。丘上不及龍,下不為魚,中止其龜與!”
《山海經(jīng)》言:四海之外,有乘龍蛇之人。世俗畫龍之象,馬首蛇尾。由此言之,馬、蛇之類也。慎子曰:“蜚龍乘云,騰蛇游霧,云罷雨霽,與蚓蟻同矣。 ”韓子曰:“龍之為蟲也,鳴可狎而騎也。然喉下有逆鱗尺余,人或嬰之,必殺人矣?!北戎疄轵鞠?,又言蟲可狎而騎,蛇、馬之類明矣。傳曰:“紂作象箸而箕子泣。”泣之者,痛其極也。夫有象箸,必有玉杯。玉杯所盈,象箸所挾,則必龍肝豹胎。夫龍肝可食,其龍難得。難得則愁下,愁下則禍生,故從而痛之。如龍神,其身不可得殺,其肝何可得食?禽獸肝胎非一,稱龍肝豹胎者,人得食而知其味美也。春秋之時(shí),龍見於絳郊。魏獻(xiàn)子問於蔡墨曰:“吾聞之,蟲莫智於龍,以其不生得也。謂之智,信乎?”對(duì)曰:“人實(shí)不知,非龍實(shí)智。古者畜龍,故國(guó)有豢龍氏,有御龍氏?!鲍I(xiàn)子曰:“是二者,吾亦聞之,而不知其故。是何謂也?”對(duì)曰:“昔有飂叔〔安〕有裔子曰董父,實(shí)甚好龍,能求其嗜欲以飲食之,龍多歸之。乃擾畜龍,以服事舜,而錫之姓曰董,氏曰豢龍,封諸鬲川,鬲夷氏是其後也。故帝舜氏世有畜龍。及有夏,孔甲擾於帝,帝賜之乘龍,河、漢各二,各有雌雄,孔甲不能食也,而未獲豢龍氏。有陶唐氏既衰,其後有劉累學(xué)擾龍於豢龍氏,以事孔甲,能飲食龍。夏后嘉之,賜氏曰御龍,以更豕韋之後。龍一雌死,潛醢以食夏后.夏后〔亨〕之。既而使求, 懼而不得,遷於魯縣,范氏其後也?!鲍I(xiàn)子曰:“今何故無之?”對(duì)曰:“夫物有其官,官修其方,朝夕思之。一日失職,則死及之,失官不食。官宿其業(yè),其物乃至。若泯棄之,物乃低伏,郁湮不育。”由此言之,龍可畜又可食也??墒持?,不能神矣。世無其官,又無董父、後劉之人,故潛藏伏匿,出見希疏;出又乘云,與人殊路,人謂之神。如存其官而有其人,則龍,牛之類也,何神之有?以《山海經(jīng)》言之,以慎子、韓子證之,以俗世之畫驗(yàn)之,以箕子之泣訂之,以蔡墨之對(duì)論之,知龍不能神,不能升天,天不以雷電取龍,明矣。世俗言龍神而升天者,妄矣。
世俗之言,亦有緣也。短書言:“龍無尺木,無以升天?!庇衷弧吧臁?,又言“尺木”,謂龍從木中升天也。彼短書之家,世俗之人也。見雷電發(fā)時(shí),龍隨而起,當(dāng)雷電〔擊〕樹木之時(shí),龍適與雷電俱在樹木之側(cè),雷電去,龍隨而上,故謂從樹木之中升天也。實(shí)者雷龍同類,感氣相致,故《易》曰:“云從龍,風(fēng)從虎?!庇盅裕骸盎[谷風(fēng)至,龍興景云起。”龍與云相招,虎與風(fēng)相致,故董仲舒雩祭之法,設(shè)土龍以為感也。夫盛夏太陽用事,云雨干之。太陽火也,云雨水也,〔水〕火激薄則鳴而為雷。龍聞雷聲則起,起而云至,云至而龍乘之。云雨感龍,龍亦起云而升天。天極雷高,云消復(fù)降。人見其乘云則謂“升天”,見天為雷電則為“天取龍”。世儒讀《易》文,見傳言,皆知龍者云之類。拘俗人之議,不能通其說;又見短書為證,故遂謂“天取龍”。
天不取龍,龍不升天。當(dāng)丘欣之殺兩蛟也,手把其尾,拽而出之至淵之外,雷電擊之。蛟則龍之類也。蛟龍見而云雨至,云雨至則雷電擊。如以天實(shí)取龍,龍為天用,何以死蛟〔不〕為取之?且魚在水中,亦隨云雨,蜚而乘云雨非升天也。龍,魚之類也,其乘雷電猶魚之飛也。魚隨云雨,不謂之神,龍乘雷電獨(dú)謂之神。世俗之言,失其實(shí)也。物在世間,各有所乘。水蛇乘霧,龍乘云,鳥乘風(fēng)。見龍乘云,獨(dú)謂之神,失龍之實(shí),誣龍之能也。
然則龍之所以為神者,以能屈伸其體,存亡其形。屈伸其體,存亡其形,未足以為神也。豫讓吞炭,漆身為厲,人不識(shí)其形。子貢滅須為婦人,人不知其狀;龍變體自匿,人亦不能覺,變化藏匿者巧也。物性亦有自然,
狌狌知往,乾鵲知來,鸚鵡能言,三怪比龍,性變化也。如以巧為神,豫讓、子貢神也。孔子曰:“游者可為網(wǎng),飛者可為矰。至於龍也,吾不知其乘風(fēng)云上升。今日見老子,其猶龍乎!”夫龍乘云而上,云消而下。物類可察,上下可知;而云孔子不知。以孔子之圣,尚不知龍,況俗人智淺,好奇之性,無實(shí)可之心,謂之龍神而升天,不足怪也。

王充
王充(27—約97),字仲任,會(huì)稽上虞人(今屬浙江),他的祖先從魏郡元城遷徙到會(huì)稽。王充以道家的自然無為為立論宗旨,以“天”為天道觀的最高范疇。以“氣”為核心范疇,由元?dú)?、精氣、和氣等自然氣化?gòu)成了龐大的宇宙生成模式,與天人感應(yīng)論形成對(duì)立之勢(shì)。其在主張生死自然、力倡薄葬,以及反叛神化儒學(xué)等方面彰顯了道家的特質(zhì)。他以事實(shí)驗(yàn)證言論,彌補(bǔ)了道家空說無著的缺陷。是漢代道家思想的重要傳承者與發(fā)展者。《論衡》是王充的代表作品,也是中國(guó)歷史上一部不朽的無神論著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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